李煜说要送小贵东西。

他用的是送。

不是赏。

赏，是皇帝给昭仪。

送，是朋友酬知己。

“把那幅画拿出来。”李煜对周娥皇说。

周娥皇挺着肚子去拿那幅画，不让宫女去动。

“估计是什么珍贵的真迹吧。”

南唐皇宫，是一个真正的皇家博物馆，其中收藏最多的，是书法。

钟繇和王羲之的书法，李煜收藏得最多。

两个姓李的最爱王羲之，一个就是唐太宗李世民，李世民借了很多大臣的王羲之书法，最后是刘备借荆州一去不还。

最可恶的是，李世民不光要看，还要霸占，自己死的时候，就把王羲之的真迹直接带进了棺材里，今天我们看到的“永和九年”，都是唐人的摹本，真迹就在李世民的墓里。

后来武则天想要看王羲之的书法，发现有个大臣家里还真有一卷，她就用女皇的威严节奏，找人临摹了，这个大臣估计书法留不下来了，还在懊恼，武则天看完了，就把书法还回来了，她不愿意别人说她和前夫、公爹李世民一样鸡贼。

剩下的所有流传民间的王羲之，基本到南唐的时候都落在了李煜手里，乱世的时候，金石字画不值钱，你可能用很低的价格就能拿到手，而最有实力收罗这些东西的，就是帝王。

李煜在书桌上展开了画卷。

设色绢本的画。

秋风萧瑟的时节，一个骑着黑马、背弓、佩戴双剑的女子度过河流的浅滩，瘦瘦白白的一个劲装美女。

“这！”

小贵的手都在打哆嗦。

“陛下不随便送人画的。”周娥皇笑吟吟地提醒小贵。

“这是……我吗……”小贵有犹豫不决地问。

“只认出人来了么？”李煜笑着问道。

“这个地方，这是……林泉镇……”小贵说。

“朕画的这幅画叫《林泉渡》。”李煜说。

“陛下又没有去过林泉……”小贵觉得非常好奇。

“朕有一个画院啊，顾闳中去过林泉，朕就让他画了林泉的景色，朕拿来看了，琢磨透了，才开始作画的。”李煜说。

“陛下……”小贵匍匐在地。

林泉曾经是她的乐土。

少男少女心里，都有一块永远回不去的乐土吧。

“林泉镇是个好地方，长公主做的恶，朕也有责任，朕只能在这二尺之间，把林泉赔给你，你收下了，就不要对朕和皇后复仇了。”李煜说。

小贵听明白了这个道理。

李煜没说不让对长公主复仇。

但是不要伤害到南唐朝廷就好。

李煜知道用李连翘去对付北边的王朝和百官，但又利用小贵去克制李连翘。

“臣妾……不敢。”小贵说。

“你是朕最信任的人，也是朕的最后一手准备，朕还是那句话，我们一家三口的性命，都交在一手上了。”

“臣妾不敢。”小贵说。

“陛下说得太生分了，小贵也是咱们家的一员。”周娥皇带着嗔怪对李煜说。

“是吗？但她的身和心、肉与灵，现在还不完全属于我哎。”李煜笑着说。

“哎呀，陛下，”周娥皇说，“这儿还有孩子呢，怎么说这个！”

“小贵，你心里要明白，当初不答应柴荣，不是我不信任你，恰恰是因为我信任你，他的命不长了，如果我们当时去了开封，如今就困在那里，八成性命难保了。”李煜突然转向了严肃的话题。

“这个可以听一听，以后要做一个聪明的皇子。”周娥皇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对孩子说。

“臣妾惶恐……”小贵道歉说。

“不用道歉，你这个年纪，对政治的理解能力已经非常好了。”李煜说。

“陛下，我有一件事不明白，为什么要把猛火油柜这么厉害的武器交给开封？”小贵问。

“唐不给，吴越的钱俶也会给的，他们已经把这东西给了契丹，早晚也会给宋。”李煜说。

“所以不如及早进献，表明自己没有反心。小贵，如果你是赵匡胤，会怎么来对付朕？”李煜问。

“会直接一道诏书，让陛下上京。”小贵说。

“对，朕虽然是天子，但是唐的体量，无非是一镇大诸侯，之前爷爷对父皇说，不要打那些小诸侯，有他们在，中原的王朝就不会动我们，等到他们要南征的时候，我们的船队给中原做先锋，就能保留自己的位置，可惜父皇看见府库充盈，征讨了楚、闽南、南汉，把所有邻居都揍了一遍，错了，错了呀。”李煜说。

“现在唐最大，中原都盯着唐，我只能尽可能恭顺——推迟入朝上京，等待中原的变化，赵匡胤如果守不住开封，打不过李重进，那就是朕的机会来了。”李煜说。

小贵默默琢磨着李煜的算盘。

冲击冠军的主教练不容易，但保级队的主教练更不容易。

“当将军，我不如赵匡胤，不过当皇帝，我的经验可是比他丰富。”李煜笑了笑。

“这个家伙啊，如今应该在新宫殿里，睡都睡不着吧。”

还真的被李煜说中了。

当上皇帝之后的头三天，是赵匡胤睡眠最差的三天。

倒不是兴奋地睡不着觉，而是皇宫实在太不舒服了。

赵匡胤从小生长在军营家属院里，那些木头房子非常紧凑。

一排一排的房子，住得都是父亲的战友、部下，还有长官，家家都不用锁门，孩子们无忧无虑。要找谁玩，喊一嗓子就行了。

你能够听到隔壁家的男人骂孩子、打老婆、拌嘴、闻得见各家的饭菜香味儿。

读什么书呢，乱世不用读书，大家认点字就可以了，剩下的时间，就是练武。

跟文化有关的事情，就是听各种传奇：

楚汉争霸

光武帝传

三国志平话

薛仁贵征东

这种和很多家庭一起长大的孩子，安全感十足。

赵匡胤也正是因为这种背景，才敢于去信任别人。

他也能嗅出自己人的味道，见到徐咏之的第一面，他就能认这个兄弟，把自己的心事，分享给他听。

这样一个要活在众人之中当大哥的人，如今却走进了一个孤零零、冷清清的监狱。

门外有铁甲步兵守护着他，照顾他生活的人，细眉细眼、阴阳怪气。

还有一点，那就是自己家盖的房子，一般没有这么高的挑高，而皇家的房子，比赵家的房子至少高出来六尺。

平时睡不着的时候，你还可以看看天花板顶棚，数数椽子。

现在不成了，天花板都离你更远了。

进了皇宫，你只觉得自己越变越小。

赵匡胤第二天就出了两个大黑眼圈，赶紧叫赵普商量。

“睡不着啊。”赵匡胤说。

这哥俩唠嗑，不用文言文，特别俗。

“是不是认床啊，把府里那张旧床拿过来吧。”赵普说。

“古代的皇上睡不着，有什么法子么？”赵匡胤问。

“跟娘娘说话呗。”赵普说。

“老夫老妻，都说烦了。”赵匡胤说。

“娶个西宫娘娘。”赵普说。

“你这老货怎么这么烦人？”赵匡胤说。

“我烦人？睡不着觉要找人唠嗑的又不是我……”赵普说。

“我总觉得陛下在盯着我。”赵匡胤说。

“陛下，您自己就是陛下啊，谁盯着您？”赵普说。

“柴荣啊，你少给我装傻。”赵匡胤说。

“他又不是您杀的！”赵普说。

“我不是怕他报仇，则平，我是觉得，他在看着我，我一刻都不敢松懈。”赵匡胤说。

“我倒是想起来一个入睡的法子。”赵普说。

“说来听听。”赵匡胤说。

“您见过门神吧。”赵普问。

“这还能没见过？”赵匡胤说。

“门神叫什么名字？”赵普问。

“神荼郁垒啊。”赵匡胤回答。

“是，没错，但是民间还有一种门神，是秦琼和敬德，唐朝的名将。”赵普说。

“这俩人怎么成了门神了？”赵匡胤说。

“据说唐太宗李世民继位之后，有的时候会见到建成和元吉，后来他就让秦叔宝和尉迟恭两个人站在宫门外，他就睡着了。”赵普说。

“所以我应该买一对门神贴？”赵匡胤问。

“不能说买，得说请。”赵普说。

“得请门神贴吗？”赵匡胤问。

“这唐朝的将愿意不愿意保您，很难说哎。”赵普说。

“道理都让你说尽了，你说怎么办吧。”赵匡胤说。

“我的意思是，他是天子，他有大将守护，陛下也是天子，你自然也可以挑武艺高强的人来守护您啊。”赵普说。

“那完了，当年大周禁军武功最好的就是我，我睡不着，谁也没法守着我了。”赵匡胤一脸苦闷。

“怎么了陛下？您这话说的，强中更有强中手啊，您也没徐矜比过武对吧。”赵普说。

赵匡胤想了想徐咏之的剑招。

“嗯，要是他用枪，他打不过我，如果他用剑，我肯定打不过他。”赵匡胤说。

“所以叫他来站岗试试。”赵普怂恿赵匡胤。

“试试吧……”赵匡胤说。

“对了，记得要全身铠甲哦！”赵普说。

赵普这招，太损了。

正月初五，徐咏之穿着几十斤的步人甲，在赵匡胤寝宫外站了一晚上。

白天别人上朝，他倒班儿回家睡觉去。

一连两天，段美美都急疯了。

怎么改朝换代之前还是指挥官，这立下大功之后改了夜班儿看大门儿的了。

“公子，这不行，”这一天回来，段美美给他端了一大碗汤过来，“得跟陛下说说，昼夜颠倒，身体搞坏了，再说你总不上朝，也被排斥出文武百官的行列了呀。”

“明明知道是赵普在坑我……”徐咏之喝着汤说，“但是我站岗之后，陛下确实睡得很香。”

“要不要给陛下开点药？”徐太实还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那些事是太医院的，我可不能随便张嘴。”徐咏之说。

“找张悲道长去去祟吧，总感觉皇宫里面不干净。”霍一尊说。

“可别！”徐咏之说，“真要是有狐狸，我师伯那两下子非被狐狸揍躺下不可。我觉得陛下需要看的，是陈抟老神仙。”

“我想起来了，”段美美说，“老神仙说过，心里事情太多就会睡不好，一旦睡不好，心里的事情就会更加杂乱无章。”

“这倒还真是。”徐咏之想想在少华山上听陈抟讲说的那些事。

“陛下也是刚刚坐上这个位子，内心深处一定有很多心事，很多不安，公子你跟陛下好好聊聊吧。”段美美说。

“美美说的真是个好主意。”徐太实称赞道。

徐咏之突然一拍大腿。

“我有了一个好办法了，顺便也让赵普这家伙吓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