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十一点半左右，就是无何县婚丧嫁娶惯例开席的时间。杨三舅打来电话，问什么时候出发，其他的亲戚都在他家快等烦了。

李母一边讶异的解释自己还在等他们过家来，一边着急招呼众人下楼往饭店奔去。杨三舅把他旧桑塔纳开过来，坚持让李为小两口坐上来，这让周东华眼中莫名亮了许多。

饭店在一条辅路上，刚刚好摆得下五张桌子，让四五十人的小团体看起来热闹得很。人群里有两个人最显眼，气质最为突出。因为他们是唯二站在马路上，横断开一条车道的人，两人趾高气昂，旁若无人，仰头大笑，王霸之气溢于言表，大有横刀向天，肝胆昆仑的架势。

一个是带大李为的老人家的小孙子，由于龙头镇更靠近市里的方向，所以他长年混迹市区，少来县城。远远的，就能看见他脖子上金光一片，由于混混的气质使然，人如刮风般东倒西歪，导致儿臂粗的链子在空中乱晃荡。虽说他体格强壮，但毕竟没学过物理，不明白力的相对性，幅度一大，反作用力就甩勒到自己脖子，涨红脸弯腰拼命咳嗽几声，于是用手把链子抓住转回去，揉搓几下脖子上的红紫痕，继续仰头长啸，开始下一次晃荡。

另一个则是花枝招展、身体成熟、至今未婚的何晶。她脚边站个半大的孩子，穿着时尚，脸上干净，看起来像是个富裕人家的小孩。而她的行为举止不如小孙子洒脱如风，因为手中还抱了一个婴儿，肢体舒展不开，仰天大笑时总会吓哭笑婴儿，于是赶紧停下来，来回轻轻摇晃，温柔的拍上几下。虽然两个孩子有各自的父亲，但何晶却是同样宠爱他们。人多数时候都是这样，自己缺少的，总想弥补给自己的孩子。

李为一看暗自发笑，这或许把许多叫过来也挺好，三个人横断整条车路，呼呼哈呀漫天吹牛逼的场景蔚为壮观，也算是给我的婚礼增添一道独特的风景，哈！不过想想还是算了，罗汉们的脑回路清奇于常人，万一市里罗汉与乡下土罗汉们扮狠眯眼的方式论不同，误会了非打起来不可，他们可不会顾及什么地点、场合、谁的面子之类。这种事又不是没发生过，前两天徐炜不还在说笑话嘛，县城里混社会的亲两兄弟，家里桌上吃饭因为多横了对方一眼打起来，互相捅了两刀，一起抢救去了。再说了，又或者王八看绿豆，万一何晶与公猪许对上眼了，也是保不齐的事，毕竟罗汉们与脑子有病其实没多大区别，但这小半个妹夫着实让我尴尬，不过四舅应该会高兴吧，下次拉沙石的时候可以理直气壮撑洋船。

其他亲戚则变化不大，除了杨斌外，他不是经济上的，而是人情上的变化。他原本与何晶关系极好，但今天的酒席上两人却形同陌人。何晶外向性格满桌说话，他则沉闷坐那一声不吭，最后，他找个借口，坐到李为朋友们那桌去了，然后喜气洋洋，谈笑风生。

一场简单朴素的酒席散场后，大家也迅速离开了。一切似乎平静到没有发生过，除了家中饭桌上堆满从饭店打包回来的多余饭菜，突兀显眼。还有就是杨斌多留了一天，与李为的朋友们玩了半宿麻将后，意犹未尽的回去了。

初七的晚上，李母特意把李为叫到另一个房间里，递过一小叠红包，笑到：“这些是你朋友送的，你自己拿好”。李为摆了摆手，

回想这场空洞的酒席，自己没出钱也没出力。

“拿住，拿住，”李母把红包硬塞过来，很感慨，揉了揉眼睛，声音有点沙哑，“看到我儿子结婚了，我也就放心了，暑假小孩再一生，也是当爸爸的人了，真好。”

李为心中莫名也有些感动，点头笑了笑，没有说话。

“想想就像昨天一样，你还围在我脚边跑来跑去，今天就这么高了，日子真快呀，”李母用手蘸了蘸眼角，有些湿润，“不过你这身体还是要锻炼一下，那天你刚进家门时候，胖得我都差点没认出来”。

“嗯，晓得了。”李为附和的应答到，心中的感动已平复下去，自顾自盘算回先锋后是不是请几个熟人吃个便饭，也算是意思一下。

“还有一个事，”李母压低声音，眼睛滴溜溜转，“这婚结了是不是该买房了，爸爸妈妈手边存了点钱，可以支援你一点，”一听到给钱，李为眼睛亮起来，心跳加速，噗噗直跳。李母一看，赶紧补充到，“不过也没有多少，你自己也要出，不能完全靠你的爸爸妈妈”。在她心中一直坚信，要有压力，才会有上进的动力，这点是最重要的。

“嗯，晓得了”。李为笑嘻嘻的应承到，想着有钱到手就是好的。

“不过我现在不会给你，等你看好房后跟我说，要不万一被你挪用其他地方了，哭都来不及，”李母有些告诫的意味，按照她的惯常说法，这叫提前打强心针，有备无患。然后勾起手指继续自说自话，“我们大概能支援你三四十万，当然房子好要加多一点，我们也能想想办法，不过说清楚啊，再多可没有。你大前年问我们要了三万，前年说周转要了一万二，我都是有数的，你爸爸妈妈也就是个普通人，也有不了多少钱，莫想到什么都要靠父母…”。

李为越听越觉得别扭很不舒服，冷淡回答到：“嗯，晓得了”。

李母觉察到了异样，抬头看了一眼，赶紧笑眯眯挽回话语：“当然你也不要有太大压力，爸爸妈妈的钱多数肯定是留给你的，但是你现在是两个人，你晓得吧，”说到这，声音隐隐约约，意味深长，停顿了一下后，小小声继续，“当然，好事说不坏，希望我肯定是希望你们两个和和睦睦美美满满，我只是说万一，万一有点啥，钱还要两个人分，这钱也是我们两口子辛辛苦苦赚来的，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原来担心这个，李为脑中闪过十年前的某个片段，舒了一口气，赶紧拍胸脯保证：“我晓得，你放心，真有那么一天，我肯定选你们啊，毕竟我和你们才有血缘关系”。

“好，好，我晓得我的儿子最乖，有孝心，不过，两口子过日子要好好过。”李母动情的擦了擦眼角，很感慨，又觉得很骄傲。

这场景有点太煽情了，李为浑身起鸡皮疙瘩，赶紧转换话题，笑到：“诶，我昨天看杨斌与何晶两个谁都不理谁，好像生气了一样”。

“是哟，他们两家反脸了，还不是因为钱的事，”李母被带了回来，很高兴的说起八卦，“这几年杨斌赚到钱，何晶前年跟他说有关系，可以拿块地投资，杨斌于是投了六十万。谁晓得去年，何晶说那个人贪污被抓了，钱打了水漂。你大舅那人，苦惯了，钱看得比命还重，到何晶家狠吵了一架，逼她拿钱出来”。

“你怎晓得这么清楚”。李为嘿嘿直笑，觉得很搞笑。

“你大舅叫上这些姊妹全部到何晶家，两个人在拍桌子对骂，我们几姊妹又不好做声，就只能在那聊天看呗”。

“最后什么情况？”

“你大舅逼得何晶她妈掏了十五万的私房钱，其他的打欠条没年还呗”。

“这事闹的，”李为乐红了脸，嘻嘻哈哈评价到，“按理来说，夹份做生意，肯定是有亏有赚，大舅这不太将规矩，只能赚不能亏呀，哈哈，不过话又说回来，何晶就是个吃八方的，鬼晓得她是真是假，说不定跟她跑了的老爸一样，一张嘴鬼胡扯，能骗一点是一点，呵呵，妈妈你没多问几句呀”。

“没，我问那些做啥，”李母鼻子猛力一哼，摇头否认，“他们只不过是亲戚而已，又不是自己的儿女。再说了，人家各个都有钱，就我们家现在最差，即使要关心也多关心自己好了”。

李为情绪又低落下去，心中默默唉叹，说到：“李芳还在吃药吗？”

“没，不敢再给她吃，吃多了人跟傻了一样，但是不吃吧，整天嘴里胡说不停，”李母伤心的叹了口气，“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过一天算一天。她脑子是糊的，自己也晓得别人看她不起，但你也别多和她说话，否则她就马上会觉得自己多了不起，别人都要来巴着她说话，总是走极端。搞得我们也没有办法，不和她说话吧，看她又可怜得很，但任何人和她说一句吧，她就立马像打了鸡血，癫狂胡说”。

李为没有再接话，默默站那。

“你也不用担心，反正就这样了，我们也习惯了，少跟人接触，放下点脸面就是，”李母以为他也在伤心，赶紧劝慰到，“我现在呀，就想两个事，一是我儿子以后在努点力，争取飞黄腾达，让你爸妈脸上有光；二是囡囡，如果有机会，你把她接去先锋，在身边一直带，那就太好了，毕竟你也是她的亲舅舅，当她是自己儿女也是应该的”。人都是这样，一切以自己屁股的位置为立场，妹妹的女儿是两家人，自己的儿女、外孙女则应该是一家人。

李为心中百转千挠，悲沮交加，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挤出僵硬的笑容，假意认真的听。然后外面突然爆发出几声闷吼，又平息下去，那是李父间歇性的爆发，他控制的很辛苦，因为儿子儿媳妇在家。李母于是赶紧走出去，怕连锁起李芳的反应。

当李为回到主卧时，周东华正站在窗户前，默默看着外面的黑暗，凸窗上的行李包裹已收拾好，就连牙刷都整整齐齐放在侧面口袋里。

“有这么着急吗？”李为半生气半开玩笑。

“有那么好吗？多呆一会都好？”周东华冷冷回到。

“好吧，好吧，”李为举高双手表示不吵了，想到这趟回来总算没有出什么篓子，无来由松了半口气，笑笑说到，“行了，明天就回了，说这些没啥意思”。周东华冷冷的看着他，没再说话。

第二天晚上，两人乘机回到先锋，还未落地，周东华心情似乎就转个身，变得很好，挽住李为的手臂笑到：“我饿了，等会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李为看着下方万家灯火，星光点点，如同夏末的夜空倒转到地面，像人间，又不似人间，心中愈发变得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