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病床前无孝子。

现在陈叔更能理解这句话了——或许还不止如此。

在今天早上，值了夜班的陈叔刚躺倒床上的时候突然接到一个电话。

是养老院打来的，养老院的工作人员告诉他他那患有老年痴呆、半身瘫痪的父亲在昨天晚上的睡梦里走了。

现在他刚办完养老院那边的手续，而父亲的遗体就停在医院的太平间里，刚做完尸检。

唯一的亲人的离世无疑是让人悲伤的，可在一杯酒一场无声的哭泣后，陈叔却只觉得轻松。

这种轻松让陈叔有一种大逆不道的恐惧，却又因为恐惧的存在而越发清晰和真切。

他今年已经五十，十几年前离婚，孩子判给了老婆，陈叔自然是没有什么意见的，因为相比于跟着自己住保安公寓吃泡面，跟着孩子他妈天天有肉吃显然更好。

好在房子还是自己的。

他还可以把房子卖了，用卖房子得来的六七十万将老父亲送进一个不错的养老院，自己则住在保安公寓，既不用丢了工作，父亲也有人照顾。

但养老院也是个无底洞。

只是几年过去，卖房子的钱就已经见底了，即使每个月工资有存一些，那也远远不够。

快到四月中旬，他还以为又要去借钱交养老院的钱，现在看来，倒是不用了。

陈叔摸了摸口袋，昨天晚上西门启那小子给他买的烟还在，他拿出烟盒抽出一支，点上，呛人的烟气很快就铺满了整个屋子。

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借的钱还了，不过，也就大几千的样子，凭他的工资一年左右就能还上，自己没事还能再吃顿肉...

那之后怎么办呢？

他今年五十多了，过不了两年就要退休，一没房子还没存款，似乎整个社会都没有了他的容身之地。

“还是有的。”陈叔看了眼星海大学的方向。

“华清湖是个不错的地方。”

刚好也实现了他以前没能实现的大学梦。

想到这陈叔突然感觉身体轻快了些，被烟折腾的奄奄一息的肺部也有力了许多，每次呼吸也都更有自信。

“是陈明理先生吗？”

身后响起一道中气不足的声音。

陈明理回头看向来者，是一个脸上贴着创和贴的青年男子，看起来二三十岁的样子，嘴巴的另一边似乎肿着，他驼着背，头上的头发有些稀疏，一副未老先衰的样子。

这可不行啊，年轻人，还有大好的未来，要有朝气才行。

陈明理下意识地要像以前那样开口训话，但这次他只是把话咽了回去，很没道理的拍了拍来者的肩膀。

“对，我是。”

“哦，您好，我是一名...记者。”来者掏出自己的记者证，记者前面还有‘调查’两个字。

“王海。”

陈明理点点头，看着面前这名叫王海的小记者：“有什么事吗？”

“我想看一下您父亲的...尸检结果。”王海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看得出来他是个很腼腆的人。

“看这个干嘛？”陈明理心中咯噔一声，下意识地拿出了尸检报告。

王海伸出手：“哦...那家养老院有虐待老人的嫌疑，我已经收到了很多人的匿名举报，现在正在调查取证。”

听到这话陈明理的手却是瞬间顿住，他一把夺回尸检报告塞回口袋里，王海愣在了原地。

“虐待老人？我跟你说啊，那可是天穹区最好的养老院，没有之一！”陈明理显得很是激动，“那里设施齐全员工人也很好，虐的老人？不可能！不存在！”

“这一定是...这一定是...”陈明理的手指着空处点着，是了半天后接道，“这一定是他那竞争对手搞的鬼！”

“就算是记者说话也要讲证据的啊！”陈明理厉声道，一手护着自己的尸检报告向医院外走去。

开什么玩笑？！

陈明理回头看了眼站在原地的王海。

要是那养老院虐待老人...

那岂不是他亲手把自己的父亲送进了地狱？

那岂不是他用自己的钱养了一群虐待自己的父亲？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父亲他很喜欢那里！

陈明理的步伐又急促了些，脚下好几个踉跄，冲出了医院的大门。

看着陈明理离去的背影，王海只能发出一声低叹。

他揉了揉自己还有些肿胀的脸，低着头似是怕别人看到自己一样，跟着出了医院。

滴滴滴。

口袋里的手机颤动了一下，他拿出手机，来电人是自己的老板。

“回来一趟，我有事和你说。”

记者的本能告诉王海可能不是什么好事，他的脚步顿了一顿，但还是往公司走去。

他和他的总编辑可是一个大学里出来的同学，学长害谁都不可能害他啊。

想到自己和总编一起立下的豪言壮志，王海的心里定了几分。

王海的公司是一家不大的报社，其实以王海的能力就算去一些大公司也完全没问题的，但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他写不得那些没良心的东西。

最后就跟着自己的学长将自己的全部热情和精力投入到了这家报社里。

王海推开总编辑办公室的门：“学长你找我什么事啊？”

他看着捂着自己脑门的学长，心里已经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总编指了指办公桌前的桌子，示意他坐下。

“大海啊，我和你商量个事。”

“嗯，学长...您说。”王海将你换成了您。

“你这几天是在调查天穹养老院对吧？”总编说道，“停手吧，别调查了。”

这已经不是商量了，而是命令。

“不是...学长，当时我们可是说好的啊，必须要让真相水落石出，否则让那些信任我们的读者，和冒着危险来举报的人怎么办？”王海神情变得激动，他腾的一下站起来吼道。

“大海！”总编喊道。

“你冷静一点，好好想一想！”

“天穹养老院是这里最大的养老院，无论是规模、还是占地面积、设施和工作人员数量，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他们和我们以前调查的对象一样，是个难啃的骨头。”王海眼中没有丝毫畏惧。

但总编却是摇了摇头：“这次不一样了...”

“在他们面前，我们连骨头都算不上。”

顶多是一捏就死的大蚂蚁。

“总编...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王海看着自己的总编。

“...那是以前。”

现在的他不是一个人了，他还有自己的家庭。

王海点点头，他回头看了眼自己曾在这里工作过一段不短的时日的场地：“...我知道了。”

“那我辞职。”

总编眼里满是错愕。

“你命都不要了？”

王海笑笑没有说话，他走到窗边往下看了眼，只见大楼楼下不知何时聚集了几辆摩托，每辆摩托上都坐着两个男人四下打量着。

总编看着面色逐渐变得难看的王海，张了张嘴。

“他们还不知道这大楼有后门。”

王海点头，依旧是沉默，向公司外走去。

他的背依旧是驮着，头习惯性的向前伸，像一根一往无前的箭。

“谢了，前辈。”王海在门口顿了一下，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