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元年，秋

深秋的冷风吹过长安的街头，卷起一片又一片枯黄的落叶。

冷风的“嗖嗖”声，配合枯叶扫过地面的“沙沙”声，宛如一曲凄凉婉转的悲歌，渲染着秋日的肃杀氛围。

长安，梁国公府邸

往日干净的西苑，今天却满是枯萎的落叶，虽有些诗情画意，却难免显得破败。

然而即便如此，院中来来往往的仆人们也没有停下脚步去打扫一二。

只因为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

“怎么还没到呢！”

已经人到中年的狄春正焦急地来回踱步。

早在半个月前，他就已经命人捎信给李将军，可直到现在也没有等到人。

如今的李元芳，早已不是过去那个有名无实的检校千牛卫大将军，而是真正统领一卫，手下掌握数万兵马的左龙武卫大将军！

幸得圣上恩准，准许左威卫大将军权善才替换李将军的职务，这才能在战时将其召回。

当然，这更要归功于前线战事的稳定，换掉李将军于大势已无影响。

虽说大唐正与突厥的国战仍未结束，但如今的局势已经十分明朗，突厥的灭亡也只是时间问题。

突厥经历了数年的内乱，各个部落之间为了王位征伐不休，已经是一盘散沙，根本无力抵抗大唐六卫大将军率领的四十万大军的兵锋。

也正因如此，狄春才会让人将家书带给李元芳，催他尽快赶回来。

若是前线战事焦灼，那他自然不敢如此行事。

只是......怎么还没到呢？

若是再不来，恐怕就......来不及了。

狄春心中暗自想到。

他正想着，忽然有下人来报：圣上和皇后娘娘到了！

狄春闻言一惊，连忙快步前往迎驾。

......

“草民狄春，恭迎圣上、皇后娘娘！”狄春刚见到来人便俯身叩首。

“免礼。”沉忧之随意地摆了摆手，有些焦急地问道：“狄国老......怎么样了？”

“回陛下，老爷他的现在的情况......恐怕撑不了多久了。”狄春的脸上满是落寂和悲伤。

“太医院的众位名医，还有国师灵虚道长也看过了，全都无能为力......”

“元......李元芳呢？回来了吗？”沉忧之继续追问。

“尚未回府，草民也一直在等候。”

“先带朕去看看吧！”

“遵命！”

......

西苑，卧房

干净简洁的房间里，除了一个小书柜之外，便只有一张实木床。

大唐的梁国公狄仁杰，正依靠在床头，微微张开的嘴正在快速吐息——

“呼哈——呼哈——呼哈——”

短暂而急促的呼吸声一刻不止，好似只要慢下来一点就跟不上气息的消耗。

现在的狄仁杰，早已不是过去那副心宽体胖的样子，疾病早已让他变得削瘦不堪，整个人都清瘦了好几圈。

饱满的脸颊变得凹陷，圆润的脸庞也棱角分明，甚至可以看见骨相。

过去那深邃而精明的眼神，此刻也逐渐变得迷蒙而涣散，看不到往日的神光。

就连那挺拔威仪的将军肚也早已干瘪下去，就像泄露气的气囊一般。

也正亏了过去的好身体，才能支撑他到现在。

虽说医者不能自医，但至少能清楚自己的病到了什么地步。

昔年，神医扁鹊见蔡桓公，留下的一段千古名言——

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

狄仁杰很清楚，自己的病，已经深入五脏肺腑，非药石针灸可医。

之所以现在还能勉强撑着，是因为他心里还有执念放不下。

床头边，嫁做人妇多年、已为人母的如燕正在悉心看护，不断替狄仁杰顺着气儿。

已入知命之年，两鬓生霜的曾泰也静静地侍候在一旁，心情无比沉重。

而跪在狄仁杰病榻之下的，正是他的两个儿子，狄光嗣和狄景晖。

狄仁杰共有三子，但他的长子狄光远，在数年前，已经因病去世了。

“你...你们...先...先出去吧！”

虚弱不堪的狄仁杰对两个儿子吩咐道。

他蓄了好久的气，才能断断续续地说说出这么一句话。

该交代给两个儿子的，他都已经交代了，剩下的事，就看两人自己了。

狄光嗣如今已经是许州刺史，替天子恩养一方，未来只要不犯大错，纵然不能再进一步，也能安度一生。

至于狄景晖这个最小的第三子，狄仁杰对他是又愧疚又悔恨。

因为自己疏于教诲，导致他个性乖戾贪暴，一着不慎就会行差踏错，做出违法乱纪之事。

事实也确实如狄仁杰所料，狄景晖在仰仗父荫升任魏州司功参军后，多有贪墨之举，深受当地百姓厌恶。

甚至于，百姓们因为狄景晖而迁怒于狄仁杰，毁掉了过去为他立下的生祠。

在狄景晖事发被免官罢职之后，狄仁杰将他由本名“狄光昭”改名为“狄景晖”，希望他能改恶从善，走向正途。

所以狄仁杰不求其别的，只希望小儿子好好改过，莫要再重蹈覆辙。

其实，原本长子狄光远是最像狄仁杰的，毕竟是嫡长子，又是狄仁杰一手带大并亲自教导的，可惜寿数不长，以致白发人送黑发人。

狄光嗣和狄景晖正待出去，忽见几个人影快步走了进来。

“微臣狄光嗣（草民狄景晖），叩见圣上、皇后娘娘！”两人齐声恭迎。

“微臣曾泰（狄如燕），叩见圣上、皇后娘娘！”曾泰和如燕也纷纷叩首。

“免了。”沉忧之现在无心理会这些繁文缛节。

他径直走到床边，看着床上那瘦弱的老人，心中不禁有些酸涩。

“狄......国老，您......”

沉忧之话到嘴边，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圣上......老...老臣...有...有几句话...想...想与...与您...单独说...说说。”

狄仁杰患的是肺疾，所以内息短缺，以至于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他废了好大的劲才勉强说了出来。

“好。”沉忧之点了点头，又示意众人退出去。

狄光嗣和狄景晖自不必说，他们的父亲之前便让他们出去，现在圣上又有旨意，自然快步退出了房间。

现在就连负责看护的如燕和曾泰，也被狄仁杰暂时屏退。

“陛下，那臣妾也先......”

崔皇后下意识后撤，想给这对君臣留下单独对话的空间。

“不必。”沉忧之微微摇头，然后看向病榻上的狄仁杰，缓缓道：“狄公......”

这一声“狄公”，他再次换上了久违的声线，说出了多年未曾说过的扬州话。

沉忧之当然知道狄仁杰把其他人清出去的目的，也知道他想要问什么。

但他更知道，狄仁杰现在的状况，根本不适合说太多话，所以他直接给出了答桉。

听到这久违的口音，双颊凹陷，嘴唇干瘪的狄仁杰终于露出了笑容。

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

只是他更知道，有些话只适合放在心里，不适合说出来的，因为说出来对谁都不好。

也只有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在这弥留之际，他才会任性一次，想要真切地听到答桉。

“好...好...好...咳！咳咳！”

狄仁杰欣慰地说了三个“好”，微微勾起的嘴角一直没有落下。

“狄公，别说了，保重身体要紧。”沉忧之劝道：“元芳兄已经在回来的路上，您可一定要撑住啊！”

一旁的崔皇后闻言，心中顿感惊诧：圣上为何与李将军兄弟称？这......

刚才沉忧之忽然换了一副声线和口音，她就已经颇为不解，现在又听到他称李元芳为“元芳兄”，心中的困惑更是难以言喻。

病榻上，狄仁杰听了沉忧之的话，也点了点头，慢慢平复了心情，呼吸的节奏也渐渐正常起来。

“把如燕姑娘和曾大人叫进来吧。”沉忧之对崔皇后说道。

崔皇后点了点头，转身出了房间。

很快，双目有些红肿的如燕再度回到床头，担负起照顾之责。

曾泰也守候在狄仁杰身边，寸步不离。

恰在此时，门外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踏踏踏——踏踏踏——

这声音又急又重，可见来人的心绪无比慌张。

“大人！”

在这声惊呼中，高大的披甲汉子勐地冲进房间，带起一阵疾风。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快马加鞭从前线赶回来的左龙武卫大将军——李元芳！

直到冲进病房，握住狄仁杰那枯瘦的手掌，李元芳才惊觉皇帝和皇后娘娘也在此处。

原本以他的武功，不该忽略这等大事，但如今的情形，他眼中早已容不下它物。

“陛下，皇后娘娘，请恕微臣......”

回过神来的李元芳正要为之前的不敬之举请罪，却被沉忧之抬手制止。

“关系则乱，此乃人之常情，爱卿不必告罪。”

“谢陛下、娘娘体谅。”李元芳感恩不尽。

“元...咳咳...元芳...你...来啦！”

病榻上的狄仁杰，用尽力气握紧李元芳的手，艰难地说道。

“大人，卑职回来了！”

向来刚强如铁的李元芳，此刻也眼含热泪，说话时更是连连哽咽。

“好...好啊！回...回来...就好！”

狄仁杰面色欣慰，苍白无力的嘴角努力地想要勾起笑容，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呵——哈——哈——呼——呼——”

寂静无声的病房里，粗重的喘息声重重地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不多时，狄仁杰那苍白的脸颊突然泛起异常的红润，呼吸也变得更加急促。

“大人（叔父）（恩师）！”

床头的李元芳、如燕和曾泰顿时大惊，连声惊呼。

“爹！”狄光嗣和狄景晖也立即上前。

沉忧之袖中右手紧握，但最终也只能无奈叹息。

......

太和元年，秋。

梁国公狄仁杰病逝于长安，寿八十一。

帝悲拗，罢朝三日。

赠文昌右相，谥号文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