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俞是一个以武立国的王朝，但那也只是因为当年跟随太祖皇帝征战天下的绝大多数都是江湖武夫而并非世家子弟，爱屋及乌之下，太祖皇帝对江湖总是神往之的。

之后数十年，大俞的另一位皇帝武帝云蒙也是同样一副德行，征战四方见谁揍谁，把四方蛮夷打得够呛，因此也在青史之上留下了不小的名头——虽说未必是什么好名声。

大俞两百年历史之中，最伟大的两位帝王皆崇尚武德，后世之人于是纷纷效仿，所以如今的大俞虽说庙堂倾颓，但是江湖的根基却一直很稳。

崇武，是大俞的风气。但是如果你愿意从八百年前秦王朝的历史开始翻起，你就会发现，无论哪一个王朝的开端其实都是“马上打天下”，但如果有哪个帝王一时脑抽来个“马上治天下”，那么那个王朝就离倾覆不远了。

三世而亡的秦，穷兵黩武的赵，苛政猛如虎的玄，三个历史上鼎鼎有名的强大王朝，都倾覆于一个“武”字。

说到底，治国这种事，终究还是读书人的事，武人混一混沙场和江湖便罢了，委实是不适合在官场上闹腾——这是从史书中总结出来的血的教训。所以大俞两百年十多代帝王——即便是脾气最暴躁的武帝，都不曾轻视过读书人的作用。

而读书人从哪里来？就像没有哪个高手生下来就能纵横江湖打遍天下无敌手一样，也没有哪个读书种子生下来就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再有天赋的人，也得从“之乎者也”学起，才能一步一步走上庙堂之高，一览众山渺小。

大俞风气开放，历代帝王都不禁私学，虽说庙堂权臣大多是从各大世家中挑选，但也不乏有个别寒门子弟能够从私学中走出来，通过科举鲤鱼跃龙门而一举成为天子近臣。

大俞最有名的私学有三家，分别是齐鲁的稷下学宫、启明的上阴书坊以及宁州的麓山书院。

稷下学宫自然不必说，那是儒宗起源之地，儒家正统的圣人和亚圣都曾在那里讲学，非天资极高之人不得入学听讲。启明的上阴书坊虽说是私学，但是天子脚下，学费高昂，一般的寒门子弟根本读不起。而座落在宁州的麓山书院，则是天下唯一一所传承了儒家孔圣人有教无类理念的私学，不管你是什么人什么身份，只要有求学之心，都能入学读书。

千百年来，从麓山书院走出来的读书人，最终三教九流皆有之，却从来不乏惊艳天下之辈。无论盛世乱世，史书中都能够找得到他们的身影。

昔日一篇《九州赋》名动天下的少年吴忧曾在麓山书院求学。而更早的，石明龙耳以及苏文，都是麓山书院走出来的同窗师兄弟。

石明，龙耳，苏文。

那一年下山，是三个人。

如今上山，也还是三个人。

麓山山脚下，一袭白衣的苏文下了马，左手抱着装有故人骨灰的坛子，右手执一杆烟枪，缓缓登山。

登山的路叫做“问心台”，是昔日开创麓山书院的圣人亲手修建并为之取名的。

问心台，问的是本心。问上山之人为何上山，问下山之人为何下山。

如果你回答不了，那也没有关系。麓山足够高，问心台也足够长，一眼也望不到头的青石台阶，即便是一般的江湖武夫也很难做到一步不停直接登顶。路很长，足够行走于其间的人想明白一些事情。

苏文到现在还记得，在先孝文帝的宏宇十三年，宁州出现过一次百年难遇的涝灾，大江两岸的良田土地尽数被滔滔洪水淹没，无数以田地为生的黎民百姓甚至商贾世家都失去了他们赖以生存的东西，而朝廷的赈灾款项迟迟没有下放，数以万计的百姓因此而活活饿死于觅食的道路两旁，其中就包括苏文的父母。

那一天，麓山上下来一群身着白色儒士长衫的读书人，他们在山脚设置粥棚，派粥救济流民。那时年仅九岁已经快要饿死的苏文混在人群之中，当他终于从队伍的最末尾走到了粥棚前面时，他却找不到一个可以用来盛粥的破碗。

就在他近乎绝望的时候，一个蓄着三寸短须的中年人递给他一只白色的小碗——苏文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个人就是麓山书院的山长。

喝下了那碗粥，拿着那只碗，九岁的苏文走上了问心台。上了山，就不会被饿死——这是少年当时心里唯一的想法。抱着和他同样想法的流民很多很多，但是面对麓山之高，他们甚至连踏出第一步的勇气都没有。就算有，也往往在登山的途中就放弃了。那望不到头的青石板台阶，让这些本来就饿着肚子面黄肌瘦的流民们望而却步，最终选择半途而废。

只有那个倔犟的少年，从清晨爬到日暮，从日暮爬到黎明，手脚并用，历时一天一夜，终于爬到了那麓山书院的山门之前。

双手双脚都已经磨破了的苏文趴在地上，甚至连翻个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也不知道在那里趴了多久，苏文终于是恢复了一些力气，一抬头，便看到那个给他碗的中年男人，蹲在地上笑吟吟地看着他。

“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

“苏文。”

“苏文，”中年男人郑重地喊出这两个字，轻声说道，“入我山门的人都要先回答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上山？”

苏文从怀里掏出那只白碗，递还给对方，然而盘腿坐下，与他对视良久，才一字一顿说道：“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

少年脸上满是尘土与血污，但一双眸子却清亮明净。

中年男人伸手接过那只碗，起身往山门内走去。

“你的答案，我不满意。”

少年闻言一愣，如星辰般的眸子瞬间黯淡下去。

中年男人脚步一顿，继续说道：“但是你的心性，我很满意……你可以留在山上，但我希望有朝一日你再下山时，能给我、也给你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

少年也是很多年后才知道，原来这些肚子里有墨水的人说话都喜欢大喘气。但是当时，他心里只有欣喜。

他回头望了一眼，入眼之处云雾缭绕，宛若仙境。

原来这山，真的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