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会为期六日，今儿是头一天, 最为热闹, 来的人也最多。

时瑾前几日就听甄氏说起, 京中每年四月都有花朝会，届时赏花的、踏青的、卖各种吃食小玩意儿的、还有杂耍的，应有尽有。甄氏因觉着时瑾不是京里的, 有心处处显摆一番，结果颜老太太道：“你自入京这十余年来, 年年都去, 可还没逛腻？”

——意思提醒她, 多年前你也是打外地嫁进京里来的。拿这个说道什么？

甄氏听出老太太的话里话，有点儿尴尬, 笑了笑, 想着老太太嫌人忒多懒得去，便道：“我这几日身上乏得很，正好也不想动，让他们几个孩子去, 我明儿和融哥儿在府里陪着母亲。”

颜老太太笑笑，随她自己。

甄氏不去，颜敏有点儿不大乐意，但又忍不了想跟着去玩儿，遂次日一大早磨磨蹭蹭地觑着颜九渊——她不怕靖国公，但心底里很怵这个大哥。

颜九渊早间去了一趟都督府回来，见时瑾已经收拾好了, 颜清和苏君也已经等着，只颜敏噘着个嘴，一会儿这忘带了，一会儿那还没拿。

颜九渊瞥她一眼，道：“要去就跟着走，不去就留在家里，你选一个。”颜敏登时钻进车里，跟着走了。

说起来，这还是时瑾入京后头一次出门，晨间微风习习，扑面而来的是花香和青草气，十分舒服，颜清一路上便与时瑾介绍她们所经之处都是哪里，苏君偶尔也搭两句话，不过她都是说吃的。

颜敏就冲着颜清撇嘴，不屑道：“好像只有大姐姐知道似的！”

颜清冷着一张脸也不理她，颜敏更气，说：“大姐姐装什么听不见啊？你本来就是想跟嫂嫂显摆你知道得多，我又没说错。”

颜清气得脸上通红，忍了忍道：“敏姐儿，你别过分！”

车里除了她们四个主子，还有三个贴身的丫头，一看两人要吵起来，都相互瞪着，绿绮不着痕迹地往时瑾身前挡了挡，苏君只带了一个婆子，还在后边车里，也没有劝架的意思，正僵着，车帘被人一挑，颜九渊叫时瑾：“过来，我带你骑马。”

时瑾一点儿也不想叫他带，况且这么多人……忙摆摆手，示意罢了。

颜九渊也不勉强，扫颜清和颜敏一眼，两人都不说话了，颜敏表情更像见了鬼似的，等继续走，苏君先掩唇笑了，与时瑾道：“咱们几个还是头回跟着大哥出来，想来此次是沾了嫂嫂的光。”

她一说，颜清也乐道：“昨儿大哥说带着来，我还当他是顽笑呢。”

时瑾半低着头，面上装了个羞涩，心里很不以为然。

快到大法寺附近，人声渐沸，颜敏也不吵嘴了，倒端出个国公府小姐的样子来。

等下了马车，时瑾一瞧，暗道甄氏所说也却非虚言，燕京接纳四方，她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香车宝马，罗袖绮裳，还未进大法寺，外面已经搭满了彩棚，所卖的东西更是琳琅满目，等入了寺里，花香馥郁，时瑾的步子也不由慢了些。

颜九渊拉着她，道：“花朝会里有许多新鲜花种，等进完了香，你瞧瞧喜爱哪些，着人买了都搬回去。”

时瑾冲他一笑，人太多了，她被拉着手，十分不自在，稍稍挣了下，听颜九渊又说：“昨儿家里来信了，可有什么事么？”

府里所有来人从门房那儿过，家中捎个东西或信件自然瞒不过颜九渊，时瑾没多想，只微微摇头，示意没事。

实际她昨日收到信，着实气得很——信是汤家大哥来的，说是有人拿着幅李迪的雪树寒禽图找到苏州，一口咬定此画是汤家小郎君裱装，如今发现瑕疵，到汤家寻人理论去了。

时瑾气得，这分明是就是找茬儿的无赖！那画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当时干嘛去了？

她本想立时回信，又想到这画当时是沈时琳拿来的，脑子转了个弯儿，琢磨可别是堂姐或堂姐夫得罪了什么人，正打算明日先去封信问问，因这会儿被颜九渊提起来，她还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心里把当初要裱画的人骂了一通。

颜九渊在一旁看着，还问：“真没事？”又稍稍俯身，低声道：“前阵子才与你说，有事情得告诉夫君知晓才对。”

苏君几个还在后头，时瑾忙晃了他手一下，颜九渊已站直身子，笑说了句：“果真到了府里了。”

什么东西果真到了府里？

时瑾没听明白，不过也不在意，跟着往寺中正殿走，来来往往的人摩肩擦踵，随从列于两边，自给他们开了一条路，寺中亦有巡防军，有识得颜九渊的，忙来请禀是否要将人都隔开，颜九渊摇摇头，让他们不必管。

他们这个排场颇为显眼，不过到得正殿门前，恰有一行人从殿中出来，前拥后呼的排场亦不亚于他们。

颜敏看见人，先在后头出了个声：“哟，这不是谢家几位姐姐么？”

颜清笑了笑，亦开口：“谢姐姐也来了。”

对面五、六个袅袅婷婷的女孩儿，中间拥簇着位穿粉蓝色短襦，水碧色挑线裙的女子，那女孩儿眉目端庄，见了颜清微微一笑，颔首道：“清妹妹。”

然后她目光轻轻一转，停在颜九渊身上，从从容容福了个礼，说：“见过颜都督。”

颜九渊略一点头，“谢姑娘。”随即牵着时瑾往里走。

谢明容笑了下，轻言细语道：“这位想必就是颜夫人？都督成婚时，我也曾去喝了杯喜酒，只是未曾得见新夫人。”

颜九渊嗯了声，淡淡道：“正是我妻子。谢姑娘请。”

时瑾看了那谢姑娘两眼，见她面容皎皎，一双凤目柔中带冷，看她的时候笑意却未及眼底。

谢明容也没再说什么，目光从时瑾身上收回，又冲颜清笑笑，由众人拥簇着离了正殿。

颜敏在后面冲颜清撇嘴：“大姐姐不去与谢家姐姐说说话么？”

颜清抿抿唇，颜敏哼一声，因进了正殿了，便都去净手进香。

待进过香出来，颜敏便说要从东面逛花市，时瑾也想转转，便一并往东走，可沿路走去，她看到有许多卖字画和文房的，她对这些的兴趣远高于花草，步子不由自主就慢了下来。

颜九渊抬抬下巴，示意颜清几人先往花市去，她和颜敏都各带了两个丫头一个婆子，又有许多人跟着，倒无妨，苏君却不随她们走，道：“我与嫂嫂一处。”

颜九渊瞥她一眼，脸色也没收，显然是很不可乐意她跟着，苏君只当看不见，然而还没等她与时瑾挑多会儿东西，颜奚棠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你们在这儿呢，人太多了，可叫我好找。”

苏君眉头一皱，抬头看颜奚棠还穿着飞鱼服，不知是从哪处直接过来的，脸色更差，也不吱声，没看见他这个人一般。

颜奚棠搭她一眼，先冲颜九渊往身后示意了一下，说：“路上正好遇见，恐他有急事要禀大哥，直接让他随我上来了。”

颜九渊早看见了，跟在颜奚棠身后的是他月初谴往苏州查沈家夫人一事的小四，看来有眉目了，他顿了顿，瞧时瑾还要在这儿逛一会儿，便拉拉她道：“你先在这儿，我去去就来。”

时瑾眼神还巡在那些书画上，只抬了抬手，示意他去。

她也没有留心颜九渊是哪功夫走的，只感觉有人拽了苏君一把，侧过头正见颜奚棠捏着苏君的腕子，书画摊围了一圈儿人，全都看着，只是瞅到颜奚棠的飞鱼服，又都纷纷别开眼。

苏君另一手还拉着时瑾，今日似乎有些怕，颜奚棠低声道：“苏君，你没长心是吧？”

苏君吸了口气，说：“有事晚些回去说。”

“回去？”颜奚棠一挑眉，“回去我跟谁说？赵姨娘孙姨娘李姨娘？还是哪个不知道姓什么的你给我新纳的妾？”

苏君嘴角绷得紧紧的，颜奚棠把她拽到身后，冲时瑾欠身：“嫂嫂在此地稍等，我与她说几句话。”

时瑾看苏君的神色不好，有些不放心，但颜奚棠说完这话拉着苏君就走了，时瑾想跟过去看看，游妈妈拿了帷帽让她带上，见她想走，说：“稍等等吧，爷应当快回来了，夫人一走他找不见人。”

时瑾蹙着眉，结果没片刻，忽见颜奚棠返回来了，只是只有他一人，这短短功夫里不知发生了什么，颜奚棠神色与方才全然不同，脸上一片颓败，见到时瑾似乎还没回过神来，稍顿了顿，才施个礼说：“能否请嫂嫂先替我去看一看她？”

时瑾诧异，但她还没等她问苏君在哪，颜奚棠却又摆摆手说：“罢了，不必了。”

说着，转身就走，可走出一步到底又转回来，搓了把脸，哑声道：“还是劳烦嫂嫂去看看吧。”

游妈妈忙问：“二夫人在哪里？”

“应当在后面女眷休息的院子，她刚刚往那儿去了。”

这是吵到了什么程度？

时瑾完全看不懂他们两个这是怎么一回事，便即点点头，女眷休息的地方她大概知晓方向，先前进香时有姑子给指过。

颜奚棠又给她道了声谢，说：“等下大哥过来我与他说一声。”

时瑾便绕到离得不远的正殿后头去，过个角门，有一条夹道，夹道后是一片豁然开朗海棠园，穿过海棠园就到女眷休息的几处院子。

这已安静不少，只不时地有几个姑子往来端茶送水。

等没人跟着了，绿绮和游妈妈才吁了口气，说：“今儿一出门，才见果然与苏州和临江都不同，这里好多域外来的商贾。”

时瑾笑笑，游妈妈又低声道：“这二爷和二夫人怎么瞧着日日的闹腾？咱们与二夫人所交时间不久，夫人还是别……”

话说一半儿，忽见前头的一颗树后绕出个人来，一袭玉色长衣，正狠狠盯着她们。

沈时瑾一见之下，骇然睁大了眼睛，绿绮失声道：“陆公子！”

陆瓒脸色铁青，带着股子奇异的冷静，却又咬牙切齿：“沈时瑾，竟然真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