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暗色的天空之上，一轮妖异的红日照耀着寸草不生的大地，放眼望去一片荒芜，除了沙砾就是石头。

狄山隐藏在一块凸起的巨石之下，以极慢的速度扭开水袋，轻轻抿了小小的一口腥咸的苦水。

他将苦水小心翼翼地含在舌下，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咽下。

以极慢的动作向前爬了两步，他的目光透过两块巨石间的缝隙，悄悄观察视线尽头的两界通道。

数不清的骨妖正在那里集结，密集的骨头覆盖大地，彷佛一片茂密的白骨森林。

队伍的最前方，一只高大的冥族挥刀向前，大群骨妖的眼中点亮魂火，迈着僵硬的步伐冲进两界通道。

狄山勐地握紧了拳头。

他的亲人，他的好友，那一个个鲜活而熟悉的面孔早已逝去，只剩下骨头掺杂在成群的骨妖之中。

可他明明知道他们在哪儿，却只能远远看着，心如刀搅，万箭穿心，却无能为力。

狄山痛得难以自抑，他紧紧握住拳头，将扭曲的面孔紧紧压在坚硬的地面上，彷佛来自脸上的痛苦，可以减缓心中的悲伤和愧疚。

好一会儿，他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悄悄地后退两步，再不敢多看一眼。

几个巡视战场的冥族自空中飞过，狄山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就像身边的石头一样坚硬，直到冥族飞远，才慢慢向后挪动，退进黑漆漆的地道悄悄离开。

出口远在十几里外，那里远离战场，不用担心被冥族发现，但狄山还是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确定没有问题才钻出地道，掀起一块中空的石头，像乌龟驮着背壳一样背在身上，趴伏在地上手足并用，轻手轻脚地慢慢挪动。

他的目的是几百米外的村落，可只需要一小会儿就能走完的路程，狄山硬是爬了整整四个时辰。

在此期间，冥族几次在头顶飞过，都被他小心地掩饰过去。

村子不大，也就百十户人家，但这里已经是方圆千里之内，最大的一个村落，村中甚至有一片细心开垦过、可以生长庄稼的土地，所有的房屋都是围绕着那片田地建造，好似城墙一般，守护着那片土地。

那是整个村子最宝贵的财富，也是所有村民赖以生存的根本。

然而时过境迁，昔日细心呵护的良田，如今早已荒芜，一丛丛杂草顽强地生长在早已荒废的田垄之间，坚韧的草茎在狂风中肆意摇摆。

原本繁华的村落早已被战火变成一片残垣断壁，只留下倒塌的房屋，无声倾诉着往日的繁华。

然而如今一切都不存在了，只剩下满目疮痍。

狄山爬进村子，小心观察片刻之后，突然掀开巨石冲进一间半塌的石屋。

那是井屋，村里唯一的水井就在那里，是所有村民的命脉所在。

翻身跳入井中，直至落到井底，才发现了一洼浑浊的脏水。

可他根本顾不了那么多，以最快的速度将水囊灌满，正打算离开，忽然听到井外传来沉重且不加掩饰的脚步声。

不好，是冥族！

狄山飞身跃起，像只轻盈的猴子一般攀在井壁上，三两下蹿进井壁上的一处凹陷。

一只空桶落入井中，只差一点就砸在他的身上。

触底的空桶发出一声闷响，井外传来几句咒骂，随后轰隆一声响，几块石头落入井中。

狄山如遭雷击，那个取水而不得的冥族，居然推倒井屋埋住了井口！

心中恨意滔天，他却依旧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像只壁虎一样悄悄爬上去，竖起耳朵仔细听。

井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叽叽歪歪的冥语，必定是冥族的大队人马。

狄山慢慢退回去，窝在井壁上耐心等待。

疲惫涌上心头，狄山的精神渐渐恍忽，半梦半醒之间，时光好似回到了很久之前，隔壁大婶的笑容依旧温暖，俏皮的小丫蹦蹦跳跳。

然而大婶笑着笑着，眼中忽然渗出血泪，温暖的笑容凄惨而狰狞；小丫跳着跳着，浑身的血肉脱落，最后只剩下一副小小的骨架，却依旧跳个不停。

狄山勐然惊醒，睁大眼睛瞪着近在迟尺的井壁，及时憋住险些冲破喉咙的惊叫。

他缩了缩身体，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彷佛又回到了那个血雨腥风的夜晚，惨号声、叫骂声不绝于耳……不，不是幻觉，是真的有声音！

狄山勐然抬头，愣愣地听着，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一头撞在石壁上，紧紧闭上眼睛，接着封闭五感，就像一截木头，躲在井里当缩头乌龟，就算被冥族抓住，也会死得毫无知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狄山重新开放五感，四周静悄悄的，连心跳呼吸都清晰可闻。

他愣愣地呆坐片刻，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爬到井口，将堵住井口的巨石慢慢顶开，站在井外回望村子，心里那根早就绷紧的弦骤然崩断……

村中，破碎的血肉堆积如山，不散的冤魂盘旋在血肉上空，怨气冲天。

无边的痛楚淹没狄山的心智，他难以抑制地颤抖着，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但只过了片刻，狄山抬起头来，抽出一把小刀狠狠割在自己身上。一刀、两刀、三刀……直到活生生割下一片血淋淋的人皮。

可他竟似毫无感觉，一点都没觉得疼。

狄山一刀划开自己的脸，以最愤恨最怨毒的声音起誓：“各位乡亲父老，狄山无能……我狄山在此立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几道法诀打入鲜活的皮肉，那张人皮变色收缩，化为一面只有巴掌大小的黑色旗幡，

他一个响头磕下去，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最后以头抢地，声音悲怆：“请各位乡亲父老，助我一臂之力！”

话音刚落，冲天怨气好似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潮水般涌入聚魂幡。

远处，一小群冥族发现这个方向的怨气消散，立刻赶了过来。

狄山静立废墟之上，弹指发出一道火光，登时烈焰冲天，将堆积的皮肉焚烧殆尽。

十几个冥族赶到，凶狠的眸子里映着跳跃的火光，提刀持剑将狄山包围。

狄山不闪不避，聚魂幡一抖，化为一张旗幡，冷冷吐出一句话：“各位乡亲父老，今日且取一些利息，诸位有仇报分，有怨报怨！”

刹那间阴风骤起，滚滚黑气涌出聚魂幡，化为飞转的鬼雾旋风，将包围狄山的冥族吞没。

惨叫尚未传开，十几个冥族已被幡中的冤魂啃噬一空，连点骨头渣子都没剩下。

狄山冷笑一声，将漆黑如黑的鬼雾收回幡内，悄然离开此地。